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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ack Hsu

 

 

2021年1月24日,星期日的早上十點左右,我在阿里山的石槕停車場,牽著我女兒的手,跨過了三天103公里,總爬升將近5,000公尺的賽事終點。


我其實沒有想過我可以完成這場比賽,尤其是經過了2020年一連串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儘量小心地把這些事情隱藏起來,不給太多人知道。其實,我想,我是更害怕自己想起來。


但經過了一整年,我想我可以試著說說看,一個或許不怎麼動人,或許不怎麼勵志,但對我自己有十足意義的故事。因為,儘管再怎麼樣轉過身不去面對這些事,它們依然在我身上,留下了許許多多不會被抹滅的印記。

 

2021 SUPERACE阿里山站終點

 


2020年的年初,我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症。


在那之前沒多久,我剛跑完四大極地馬拉松的第一站,正準備二月中在南台灣的SUPERACE以及九月份在南美洲的另一場極地馬拉松(當然,那時候不知道新冠肺炎即將在全世界掀起天翻地覆的改變),每天按照給自己排定的課表做訓練。除此之外,也將自己參加四大極地馬拉松的感想,用文字整理出來。那時,除了上下班,照顧小孩以外,其它的時間都拿來安排自己想做的事。生活很忙,很充實,根本無暇去思考關於其它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直到我在身體的某處,摸到了一個硬塊。


一開始覺得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因為我的身體沒有感到任何異狀,但還是掛了大醫院的號,想說去檢查一下,讓自己安心。到了看診的那天,醫生觸診後,馬上幫我安排超音波檢查。檢查的當下,檢測師跟我說,要我無論如何趕快回去找醫生,他自己不能跟我說什麼。而我可以從他的表情,隱約知道應該不會是我一開始想的這麼簡單。


一個星期之後的回診,醫生告訴我,這很有可能是癌症,立刻幫我安排住院,照斷層掃描,手術時間,以及後續看報告決定是否需要化療的一切行程。然後希望我跟家人討論一下,整理行李,在預定的時間到醫院報到。


「這個癌症嚴重嗎?」我問醫生。


「沒有癌症是不嚴重的。」醫生對我說。


「那動完手術以後,傷口癒合的速度可以讓我參加我二月中的路跑賽事嗎?」我問。


醫生抬起頭來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好像我問了一個世界上最愚蠢的問題似的。


「你放棄吧!傷口不會這麼快好。」


手術的前一天,我太太下班以後,帶那時候五歲的女兒到醫院來陪我,醫生這時候正好來說明斷層的情況。他說他看到癌細胞有擴散到腹部淋巴的跡象,雖然要等放射科醫生的判斷才能做最後的決定,但他覺得要做化療的可能性很高。我太太聽到這個消息以後,馬上哭了出來。我女兒發現了以後,很努力的在我們面前表演一些逗趣的動作,想要逗我們笑,但因為我們很專心聽醫生說話,沒有辦法注意她,於是她一個人坐在病床旁的沙發椅上,安安靜靜的掉下無聲的眼淚。醫生離開以後,我轉過頭,看到她正在哭泣。當她發現我正在看她,她這樣對我說:


「爹地,我沒有在哭喔,只是鼻涕從鼻子流到眼睛那裡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躺在病床上,護理師推著我從病房到手術室。天花板上銀色金屬格狀的日光燈從我的視線中如同走馬燈般滑了過去,像是播放著不帶任何感情的白色蒙太奇膠卷。我在每一格的畫面裡找尋著自己過往的人生,卻沒有辦法不去想會不會我就這樣再也沒有未來。


麻醉醒來以後,我已經躺在自己的病房裡,腹部上多了一道約七公分的傷口,身體裡少了一些從出生就存在我體內的東西。


出院的那一天,主治醫生跟我說,放射科醫生判斷我腹部的淋巴結尚不足以構成腫瘤標記,不用做化療,只要每三個月定期追蹤就好。當下我鬆了一口氣。但自此之後,我變得很容易焦慮,只要身體哪裡有些不對勁,就懷疑會不會是癌細胞的轉移。


於是,2020的上半年,我曾經因為過於緊張而呼吸困難掛了兩次急診,其中一次測量心電圖以後差點被送去做心導管手術。胃部有些不適時,馬上去做了腸胃鏡檢查;當骨頭有些痠痛,我去安排全身的骨頭掃描,為的就是希望不要再發生一些讓我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我沒有辦法靜下心來整理文字,也無法再繼續跑下去了。


我一直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但總是甩不開這樣一個念頭。


我覺得死亡離我好近好近,我覺得死亡變得好容易好容易。

 

青年嶺步道一景

 


賽事第二天的早上八點多,我身處在阿里山一個被稱為「青年嶺步道」的地方,距離早上出發的時間,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因為上坡的路段多,我約莫只前進了8公里左右。今天的賽程是49公里,我還要再往上爬升兩千多公尺。


我在一個下坡的階梯前停了下來,靠在扶手旁,喝了幾口水,吃了一顆鹽錠,補充身體流失的鹽分,做個小小的休息。


同場的參賽選手在這漫長的賽道上,已經拉開彼此的距離,也因為這個步道距離市區熱鬧的地方有段不算短的車程時間,所以幾乎看不到假日登山客的身影。除了自己因為休息而逐漸慢下來的喘息聲,在我周圍聽不見任何可以被稱為人類活動的聲音,大自然的聲音終於從背景當中緩緩地fade-in。


有些不知名的鳥兒在竹林的深處發出咕咕的叫聲,有些則是像喉嚨裡卡了因為貪心而來不及下嚥的果實,發出低沈的嗚嗚聲。這應該是體型比較大的鳥類吧,我想。一群麻雀停在我視線所及的些許傾倒的樹枝上,彼此之間吱吱喳喳的交換彼此的想法,似乎在討論應該對我說些什麼似的。


高處的竹葉禁不住偶爾吹來的微風,輕輕搖曳著自己的身驅。地上遍佈著深綠色淺綠色深褐色淺褐色的落葉,被風捲起,發出沙沙的嗚咽,似乎在為自己已成定局的命運啜泣著。


「但到頭來,我們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吧!」我這樣安慰它們。


休息夠了,我對自己說,該出發了。


「想聽我唱唱歌嗎?」你這麼問我。四周沒有任何人影。


「好噢。」我小聲回答。


我把耳機戴上,用手機中的Spodify選了張雨生在1994年的「卡拉OK,台北,我」這張專輯。相比於之前動輒近百萬或是破百萬銷量的唱片,這張專輯的銷售成績很勉強的才突破五位數,把唱片公司嚇壞了。那時候的張雨生似乎陷進了他事業中的低潮,不過他好像也不怎麼在意,仍舊做著自己想做的音樂。


“我珍藏的記憶 隨風輕撫心靈
我鍾愛的旋律 隨意朗朗行吟
那面泛酡紅的人啊 總是讓我情不自禁
我收覽的美景 閉眼栩栩清晰
我蜷曲的身軀 任暖陽烘曬暈暈
那朱唇白齒的人啊 總是讓我情不自禁“


— — — <<靈光>>,張雨生,1994


三年以後,他就因為車禍去世了。得年31歲。


於是,這二十多年來,我不斷不斷地反覆聽著張雨生之前的歌,到了今天四十出頭的年紀。偶爾會想說他如果還活著,會不會繼續帶給我們更多在音樂上的驚喜,還是會頑固的抱持自己無謂的堅持,被安上「不合時宜」的標籤,在時代的洪流中被吞沒。


不過這都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他在31歲那年過世,所以就以31歲的樣子永遠活在我們心中。而我只不過是慢慢變老而已。
 

時間對已然逝去的人,似乎比較仁慈一些。

 

青年嶺步道一景


我繼續往前進,慢慢縮短到終點的里程數。下坡的路再怎麼樣也比上坡輕鬆,讓我稍微可以喘口氣。


路面不知不覺從木棧道變成柏油,我的膠底鞋踩在上面發出嘎茲嘎茲的聲音。周圍那些不知名的鳥兒仍舊間或的啼叫,有些棲息在這些竹林的動物似乎也醒了過來,加入了互相吟唱的行列。步道兩側那些筆直高聳的竹子節比鱗次的排列著,如同綠色的帷幔。絹絲般的光線從某一側綠色帷幔的縫隙中透了出來,在地面上羅織出漸層的線條,像是材質柔軟的絲綢地毯,往我前進的道路鋪開。林內芬多精的味道在我的鼻腔裡漫延開,讓我的精神振作了些。


一陣風吹了過來,將我手臂上微微滲出的汗珠蒸發了一些,帶走些許的溫度,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然後,我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怔怔的掉下眼淚。


溫熱的淚水從我的眼眶緩緩地往臉頰的方向流,我能確實地感覺到它的溫度。


「是啊!」我對自己這麼說。「原來我還活著。」


「是的,你還活著的喔。」你說。


那些竹林構成的綠色帷幔似乎是分開兩個世界的界線,這邊的世界跟那邊的世界,我想,還是有些決定性的差異的。張雨生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完整的新歌了,而我還在這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人們,就像那些從蛹中破繭而出的蝴蝶,對於那個曾經溫柔地包覆著牠的軀殼,不再存有任何的留戀,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往另一邊飛去。偶爾會有從那裡透進來這兒的思念的光,輕輕地喚醒我們記憶中,他們曾經存在的過往。


但是不論如何,我還在這裡,我的腳可以明顯的感受到路面透過運動鞋的鞋底,傳達給我的那種堅實的感覺。竹林的盡頭有光,我要走的路繼續往前延伸,消失在我視線的終點。


「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
— — —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

 

霹靂山步道(攝影:阿虎隊長)

 

迷糊步道一景(攝影:阿虎隊長)


晚上七點,天色已經全暗了,我跟兩名一同參賽的選手們,走在漆黑一片的迷糊步道裡。有位工作人員拿著手電筒走在我們的前方,幫我們找尋掛在樹上或是路旁,用來指引方向的橘色反光布條,並帶領著我們往營地的方向前進。我雖然掛著頭燈,但已經沒有抬頭的力氣,燈光於是在我面前的地上暈開成一片慘白,並淡化了周圍的所有色彩。黑暗從光暈的邊緣貪婪地吞噬著,我只能看清楚我面前大約3公尺的地方。


氣溫很低,呼氣的時候可以看得見我嘴裡吐出的白煙,馬上就被吸進周圍闃暗的夜色裡,無聲無息地。冷冽的空氣在我每一次的喘息中從我嘴巴灌了進來,刺痛著我的氣管。疲憊感從我的腳底往上蔓延開來,逐漸爬滿了我的全身,畢竟從早上六點出發開始計算,我已經連續走了13個小時了。剩下的路途應該不遠了,但面前的上坡卻似乎沒有結束的時候。


我的身體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來。


我對自己說:


「我還能撐得住」。


白天我在路上見到的粉紅色河津櫻,在夜晚仍舊繼續盛開著吧。也或許她會在夜幕降臨的時候褪去自己美麗的衣裳而幽幽地睡去,我不知道。在這個闃黑的賽道上,我只希望早一點看到終點的光。我似乎早已經失去控制自己雙腿的能力,只能任由他們按照自己的步調往前走。


「總而言之,不要停。」我對我的雙腿這麼說。


最後,花了13小時42分鐘,我總算到了今天的營地。在終點迎接我們的工作人員和朋友們鼓掌替我們歡呼,而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賽事最後一天早上,整裝準備出發(攝影:孫百毅)


賽事的最後一天,只有17公里,爬升680公尺。跟以往我在台灣參加的SUPERACE多日賽一樣,我幫家人在終點附近的民宿租了間房,讓她們早一天入住,這樣我可以期待進終點的時候,她們可以在那兒迎接我。為了可以不感愧疚對我女兒說我完賽了,即使在賽道上有不下百次棄賽的念頭,我還是一次都沒有說出口。


早上六點半出發,三個半小時後,我回到了終點,也是兩天前出發的起點。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只要起點跟終點在同一個地方,不管經過多久,我們從事的是一個總物理量為零的活動。但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都不能夠只用物理的角度來解釋吧,我想,就像我們經常把言語輕繫在游絲般的檀香細煙上,期盼那消融在空氣中的一縷青煙可以傳達我們想對另一個世界的人說的話,那樣的感覺。現在的我們跟兩天前的我們,在某些程度上,一定或多或少變得不一樣了。或許這會帶給我們人生一些不一樣的轉變,或許不會,我不知道。但我想,這就是多日賽存在的意義。


2016年的一月,我第一次參加SUPERACE三天兩夜的台灣站。整整五年後,我還是出現在這個活動的終點站,跟每個已經認識的或是剛認識的朋友們一起笑著回憶賽道上的一切。這個帶有些許魔法的時刻,會讓我們將這三天所經歷的一切痛苦的記憶弭平,剩下固著在腦海裡的,只有自己堅持下去完賽的那種自我肯定的快樂。


我們每個人從四面八方,帶著屬於自己的故事來到這裡,一起分享著人生中短短的三天,然後再各自離去。有些人從此變成好朋友,有些人或許這輩子不會再見面,誰知道呢?我們的生命跟現實世界的連接就像在暴風雨中的風箏似的,必須拼命的緊抓著風箏線,才不至於讓風箏消失在這場暴風雨裡。不過有時候不管你握的再怎麼緊,風箏線就這樣「啪」的一聲斷掉了,只剩下脆弱的細絲,孤伶伶在這邊的世界盪啊盪的。


「那就繼續聽歌吧!」你說。


四周人聲雜沓,你的聲音不引起任何震動地直接穿過我的耳膜,出現在我腦海中。


「謝謝你一直陪著我。」我抬起頭,向著天空,「謝謝」。


2020年,一些事發生在我身上,這曾經讓我對我自己的身體失去了一些信心。而2021年的這一場阿里山賽事,對我而言,或多或少帶給我一些「重生」的想法。不論如何,我還是站在這裡,

我也還能站在這裡。


我在2016年第一次跑完多日賽以後,所寫下的第一句話是:「生而為人,我很感激」。五年後的今天,我再回過頭,看看五年前的我,雖然不到那種脫繭而出的蛻變,但最起碼的,我沒有變成我討厭的自己,如果幸運的話,我或許正在往自己希望變成的樣子,稍稍地前進了一些。


我又可以繼續跑步,又可以靜下心來在書桌前,寫下這些你們正在閱讀的文字。但我希望無論如何,不變的是我的初心:


生而為人,我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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